森趣阁 > > 君心欲燃 > 章节目录 波澜
    指腹上那点清凉并不能维持太久,萧沁瓷脸上的热度一并感染了他,很快皇帝的手就热了起来,只剩下肌肤相贴时若有似无的触感。

    萧沁瓷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看他,眼里汪着一池春水,细看时又无迹可寻。

    她慢慢地把手放开了,神色很静,是她惯有的波澜不惊。

    皇帝遂了她的意,克制的收回手,只目光仍盯着她,不放过一分一厘。手指方才拧过帕子留下的水渍被热度一压便了无踪迹,皇帝看着她颈上细汗,恍似觉得自己指腹上也残着湿热,手在袖中虚虚拢过,也将那点旖旎妥帖地藏了进去。

    萧沁瓷承受不住似的咳了两声,偏过头去。皇帝看出了她的故意,并不拆穿,倒了热水:“喝点水。”

    水里掺了蜜,拿梨肉滚过,有清甜的香味。萧沁瓷坐起来,喝了两口水润润嗓子,她偏头躲开皇帝目光,望着近前的槅窗。她身上难受,口中发苦,嗅觉也变得不甚灵敏,不然她就能闻到一门之隔的梅花香气。

    皇帝还要再给她倒水,却被萧沁瓷阻了。

    “兰心姑姑他们怎么还没到?”

    萧沁瓷已在这里待了太久,她占了皇帝的寝居,再待下去只怕真的要在这里过夜,而皇帝至今仍在这里守着她,她不好问如今是什么时辰,她记得皇帝到清虚观时约莫是亥时过,如今怎么着也该到子夜了吧。

    萧沁瓷不好直言,只好婉转的提醒,今夜她是不能在这里过夜的,否则皇帝又该去何处呢?早早地把寒露殿收拾出来让她迁过去才是要紧事。

    “萧娘子是觉得缺了伺候的人?”

    皇帝肯放下身段为她端茶送水无微不至,萧沁瓷却不敢坦然受之,但要是顺着皇帝的话说未免也太不识好歹。

    “只是不好在这里鸠占鹊巢,误了您休息。”

    萧沁瓷委婉道。

    “朕不觉得耽误,”

    皇帝道,“萧娘子有力气说这些,不如好好休息将病养好,这才是不给朕添麻烦。”

    皇帝的心思着实莫测,他若觉得萧沁瓷生病是麻烦,大可以不管不顾,何必无微不至,他分明是关心至极,却失了坦率,就叫萧沁瓷抓住了他话中的把柄。

    “陛下若觉得我给你添了麻烦将我送走便是,太极宫宫室上千,便是清虚观不能住,总也还有别的能住的地方,再不然,贫道早该离宫去修行,陛下此时遣人送我去方山也不迟。”

    萧沁瓷不是什么和婉的性情,与她相处越久便越能知道她一身美人皮下全是尖利的刺,旁人若让她不舒服了,她便也是要刺上一刺的。皇帝常觉得自己喜怒无常,萧沁瓷还比他尤甚,偏偏他还生不出气来。萧沁瓷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叫人软着她,让着她。

    又或许,她是独独对自己才这样。

    皇帝不知想起了什么,面色微沉:“萧娘子似乎很想去方山?”

    这是萧沁瓷第二次提及要去方山妙音观修行,前次在太后的永安殿像是顺水推舟的提及,这次又像是故意赌气的言语,只是皇帝听她反复提了这两次,难免在心中猜测她话中到底有几分真心。

    她到底是真心想去还是以退为进?皇帝制衡权术,不必刻意去猜,朝臣与宫人的心思便在他面前一览无余,但萧沁瓷是个捉摸不透、反复无常的人,她能演、会演,也一直在演,她的心思藏在重重迷雾后,拨云不一定能见日,也可能是苍茫深邃的青空。

    萧沁瓷道:“对先帝旧人而言,方山才是应去之地。我早就该去方山了,不过是因着太后娘娘偏爱和宫人的疏忽,才没有让我从太极宫中搬走。”

    “先帝旧人?”

    皇帝问,“萧娘子竟也以先帝旧人的身份自居吗?”

    “我是先帝亲封的玉真夫人,自然是平宗皇帝时期的旧人。”

    阖宫内外都曾对一件事好奇过,但又没那么好奇。萧沁瓷是十六岁的时候被平宗亲自下令让她出家做女冠的,可萧沁瓷出家之后又不许她出宫别居,反而是让她在宫内清修,并且宫里曾传出闲言,说是平宗时常召萧沁瓷前往清凉殿饮酒作乐,萧沁瓷名为女冠实为先帝禁脔。

    就连太后亦曾委婉问及,她不在意平宗如何看待萧沁瓷,这个传言反而让她的野心又死灰复燃起来。

    可惜让苏太后失望了。

    平宗并不喜欢萧沁瓷,甚至会隐隐畏惧见到她,所以只让她隔帘抚琴,而萧沁瓷对此中缘由再明白不过。

    而苏太后并不知道,皇帝也不知道。

    他们曾在清凉殿隔着重帘相对而坐,彼时的萧沁瓷同殿中的歌姬舞伎并无二致,皇帝应当会瞧不上她的。

    萧沁瓷了解男人的庸俗、自负、还有好胜心,以及这世间男子都会有的通病,他们可以允许自己三妻四妾、见异思迁,却要求喜欢的女人既能风情万种,又最好冰清玉洁,她并不奢望皇帝能免俗,但萧沁瓷也决不会惯着他。

    虚情假意是长久不了的,单薄低调的性情也会很快让人厌倦,萧沁瓷的过往是她不能藏住的隐患,得时时刻刻地提醒皇帝。皇帝不是觉得太极宫中一切为他所有,萧沁瓷也在其中吗,那就明明白白告诉他,在他之前,太极宫还曾有过另一个主人。

    萧沁瓷那时为平宗祈福修道,为平宗抚琴,她是平宗言语间就能转赠给皇帝的美人,她的聪慧和骄傲在权势面前一无是处,而那时的皇帝也得对平宗俯首称臣。

    今上已是天子,这世间没什么能让他觉得难堪,除了他已不能追回的过往。

    萧沁瓷在故意刺痛他,也在提醒他:皇帝直言心爱的这个女子并不是如他想象中那般完美无瑕。

    但皇帝比她记得更清楚。

    皇帝淡淡道:“那照你这样说,这阖宫也没有新人了。”

    他御极之后没有采选,这太极宫一千三百余座宫室,里头的人都是从平宗朝伺候下来的,说是平宗时期的旧人也没什么不妥,连皇帝自己也曾是平宗的臣子。

    “萧娘子,你既已出了家,就不再受红尘俗世牵绊,朕看你却时常将尊卑有别放在嘴边,看来你也不是全然的世外之人,去方山修行也是无益。”

    萧沁瓷反驳:“正因俗世多纷扰,贫道才应该远离尘世,去寻一清静地修道,以求早日参悟得道。”

    萧沁瓷于修道一途上并无天赋,也没那个心思,她从始至终只将自己的女冠身份当作一项不得不应付的差事,也是时候让皇帝一点点看出来她的敷衍了事。

    皇帝冷笑一声,失了和她再周旋的耐心:“萧娘子,若是真心求道,便是身处红尘俗世也能不被外力相扰,你如今觉得宫里不清静,只因你心中未净。”

    皇帝不信萧沁瓷是真心要去方山修道,放在清虚观中那本风物杂记上留有萧沁瓷仔细的批注,一旁的道经却干干净净,这样年轻鲜活的姑娘能压抑自己长伴青灯,却难免在读物上泄了端倪,萧沁瓷要去方山,不过是想躲开他罢了。

    他却想不明白,萧沁瓷为何想要避开他。萧沁瓷并非无欲无求,她也有对权势和自由的渴望。若说是为了身份问题,皇帝自然会帮她料理清楚,若是觉得他不好,可萧沁瓷即便还俗嫁人也不会寻到比他更好的男子。他能对萧沁瓷好,让她做这世间最尊贵的女子,非要说缺点,皇帝想来想去也只有自己比她年长许多这点,但也不过十余岁而已,他保养得当,万不至于让萧沁瓷排斥至此。

    萧沁瓷不是会靠情爱过活的女子,她天然的知道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那一条路,皇帝的恩宠虽说是把双刃剑,但只要她不将刀锋对准自己,就永远不会受伤。

    萧沁瓷硬声道:“贫道当然不如陛下道心稳固。”

    她故意在最后四个字上加重语气,皇帝今日所做种种如何能称得上道心稳固。从前朝臣宫人都认为修道只是皇帝为了掩饰自己的野心的举动,但他登基之后搬到西苑仍旧是日夜勤勉,倒真像是一心向道的模样,他不近女色、少沾荤腥,便连酒水也只在年节臣工祝酒时略碰一碰,也不曾大肆求仙问道、修建宫室,他在君王的位置上称得上英明,便连私人的德行也无可指摘,实在算得上修道有成。

    只是近日来的桩桩件件,却同皇帝平日行事大相径庭。

    皇帝显然也不会觉得萧沁瓷是诚心之言,不过是意有所指。他默了一瞬,道:“萧娘子何必讥讽朕,朕若当真道心稳固,今夜就不会坐在此处了。”

    皇帝惯来是个直截了当的人,只在萧沁瓷的事上迂回婉转了许多,这样迂回的话远比他剖白心迹来得动人。

    许是皇帝平日的表现太过冷酷强势,先前那番直言除了让萧沁瓷心生震惊之外也没落到实处,反而是让萧沁瓷觉得如此轻易就能将“心爱”

    二字脱口而出,皇帝对她的心意只怕也是喜居多,而爱没有几分。

    但此时皇帝平平无奇地说出这句话,话中颇有几分自嘲,在暗夜里陡然褪去了他高高在上的面具,让萧沁瓷窥见了他内里的柔软落寞。

    但皇帝会对她心软,萧沁瓷可断不会因被他的话触动心迹便生出柔软情思来。

    “陛下道心不稳,更应该潜心修道才是,多年修行不可毁于一旦。”

    萧沁瓷轻描淡写道,并不肯承认皇帝道心不稳是因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