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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些了吗?”

    天子缓声问。

    皇帝久居上位,声音若冷石击流,即便是温言软语也带着凛然不可侵犯的压迫。

    萧沁瓷明眸敛于长睫之下,并不看他,低低应了一声:“多谢陛下。”

    皇帝坐在她一臂之外,殿中这样安静,风吹动纱幔,雪落于窗沿,这样与世隔绝的地方,仿佛能听见萧沁瓷清浅的呼吸声。

    “你,你方才问,朕如何看你,”

    皇帝顿了一下,终于说出口,“朕视你为心爱的女子。”

    他重新接上在御辇中萧沁瓷诘问他的问题,面上神情仍是淡淡的,仿佛说出口的不是什么剖白心迹的情话,只是在同萧沁瓷闲话家常。

    萧沁瓷眼睫颤了一颤,慢慢抬头看他。

    鸦灰道袍描出皇帝雍容身姿,衣袍上绣着繁复的道家经文,一字一句让人望之静心。他坐在萧沁瓷身侧,是沉静的模样,他是那样俊美的郎君,有天家的威严和修道的从容,萧沁瓷没有错过他略微不自在的一瞬,不过瞬息他便又直直地看着萧沁瓷。

    天子威势隆重,眼底墨色浓欲令她心惊。

    不是势在必得,也不是放低身段,而是大权在握的笃定告知。一如他贵为天子,出口即是圣谕,这句话也是如此。

    皇帝没有喜欢过什么人,也不曾同任何姑娘花前月下。惠安太子被废时他亲眼目睹了父亲的丑态,自此恶了男欢女爱,潜心修道。他并不觉得女色是多必须的东西,因此看不上沉迷女色的男人,比如惠安太子和平宗,他也不允许自己成为那样的男子。

    他修道,要修清静无为,可他放不下权势,如今又放不下美色。

    萧沁瓷是太后要献给他的美色,太后如此笃定他会被这女子的美色所惑,而事实也确实如此。她无知无觉的诱惑着他,不知自己在他心底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他初见萧沁瓷时就肯为她放下兵刃,此后每一次相见,都不过是在他心头再划上一道刻痕。

    曾经皇帝是断不肯承认自己有朝一日竟也会被美色所惑,可如今他也屈服在自己的欲望之下,承认自己不过也只是一个凡夫俗子,同这世间任何一个既爱权势也爱美色的普通男子没有任何不同。

    皇帝不在意萧沁瓷是有意还是无意,对太后的谋划是知情还是不知情,如今他终于向自己、也向她承认他喜欢她,想要她,就容不得萧沁瓷拒绝。

    “心爱?”

    萧沁瓷反问,“陛下的喜爱可以有很多,心爱却是要尊重和珍惜,我并未觉出陛下待我有多少珍重。一个男子的爱若不能让他心仪的女子感知到,便不过是自欺欺人。”

    世间情爱有千百种模样,唯有珍重才是本色。萧沁瓷幼时见过父母之间的相处,父亲爱母亲,最初或许是出于色,但他们成亲也只是因为两心相许,琴瑟和鸣;她也见过英国公爱重夫人,府中却也有不少妾室。

    一个男人能爱着一个女人,但也不妨碍他们同时去爱另一个。他们口口声声说着心爱,但这爱若不能被另一个人感知到,那最后也只能是感动了自己。

    而皇帝,更是这世间大爱之人。今上说是修道之人不近女色,如今也不是为色所迷。天子口口声声说爱她,对她又了解多少,或是喜欢她出众的美貌,抑或是柔顺媚人的性情,他们并未有过多少相处,说爱未免太浅薄。

    皇帝对她又有多少尊重呢?赐辇同行只是怜惜,雪夜密访方显天子高高在上的本色。

    这世道女子多艰,萧沁瓷从不信男人对女人甜言蜜语的鬼话。以色侍人终有色衰爱驰那一日,情爱之中也要精心算计。

    但萧沁瓷还要更悲哀些,在这个男人面前,她需得斟酌着一字一句,既不能显得太过强势凌厉,也不能自怨自艾到令他厌烦。

    “你便是这样想朕的吗?”

    皇帝果然对她的一番话有所触动,问她,“觉得朕待你不够珍重?”

    他不曾想过萧沁瓷的心中竟是这样看他的,认为他不过是一时兴起、自以为是,认为他待她的心意是如同喜欢一个物件那样轻飘浅薄。

    “陛下何曾珍重过我呢?”

    萧沁瓷仍是反问,她意有所指地看向自己膝上搭着的狐毛毡毯,就凭这些吗?“猎人诱捕鸟兽尚会给予甜头,而我也不过是陛下的笼中雀。”

    皇帝看着她,眼底燎原火渐渐冷熄,重新变成一池深不见底的静水。笼中雀,萧沁瓷原是这样看自己。

    她以为皇帝待她的那些好不过是出于诱捕而施舍的甜头,是他忘了,太极宫原是个极度势利的地方,而萧沁瓷和皇帝的身份天然便不对等,他的所有克制与小心,在萧沁瓷看来都是强势索取。

    皇帝不会做无用功,他既然付出了就一定会要求收获。何况他是天子,他有那个权力让萧沁瓷遵循他的意愿,而萧沁瓷不能反抗。

    皇帝依稀知道了一点萧沁瓷在抗拒什么。

    “朕不曾将你视作禁脔,”

    皇帝道,“也未曾将你视作笼中雀,”

    他默了一瞬,像是不太习惯对女子说些温软的话,但声音仍旧是强势笃定的,天然令人信服:“朕会待你好的。”

    萧沁瓷相信他说的话,至少在这一刻,皇帝应该是真心实意的,他或许并不懂得要如何去照顾一个女子敏感的情绪,但他是皇帝,他原本就不需要珍惜什么。

    “可我不需要陛下待我好,”

    萧沁瓷步步紧逼,“陛下的好于我是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真要咽下去,却会卡住咽喉,有性命之虞。”

    凭什么皇帝说会要待她好她就得坦然接受呢?萧沁瓷不是离了谁就活不下去的菟丝花,这世上也不是谁对你好你就非得接受,还要感念对方的心意,这样的心意,同强买强卖又有什么区别?

    萧沁瓷掐住自己的掌心,指甲嵌进肉里,疼痛能让她保持冷静,也能让她恰到好处地皇帝面前流露出一丝倔强。

    她实在已拒绝过皇帝太多次,皇帝在坦白自己心意之时便有所预料,听见她这样说,心中虽有隐痛竟也生不出太多波澜,只有果然如此的淡然。

    “朕喜欢你,在你看来竟这般不好?”

    皇帝身上的气势忽然变得压迫起来,流淌在经文间的鸦灰布料如大雪倾盆时天际浓阴的铅云,铺天盖地,厚重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皇帝似乎笑了一下,慢慢说:“太后想把你献给朕,萧娘子不知道吗?”

    这姑娘在他面前总是伪装得天衣无缝。他同萧沁瓷之间尚留一丝余地,同时也是遮羞布,可当萧沁瓷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他时,他便毫不留情地将这层遮羞布扯了下来。

    皇帝掌过刀兵、历过杀伐,他正值壮年,驭臣用术尤带锐气,他不曾有过心爱的女子,自然也学不会柔情似水,同萧沁瓷的周旋没有耗尽他的耐心,但也让他意识到,对萧沁瓷,只有她想要的珍重是不够的。

    他还得强势,萧沁瓷无法拒绝强势的天子。

    萧沁瓷蓦地白了脸色,原本已有些血色的肌肤重又白得几近霜雪,让皇帝后悔一时失言,逼她太紧。

    他恍然有些明白了萧沁瓷方才说的,他喜欢她,却不够珍爱她。珍重,不仅是发自内心的怜惜爱护,亦有尊重平等。他是天子,他当然可以对萧沁瓷为所欲为,而萧沁瓷不能拒绝,但那无异于将他对萧沁瓷说的剖白心迹的话贬成了一个笑话。

    皇帝如今因着萧沁瓷的一时拒绝,就可以失言让她难堪,那若以后萧沁瓷违背他的心意呢,他是不是也会像处罚他的臣子宫人一般降罪于她?皇帝知道自己算不上一个好相与的人,尤其他握着无上权势,别人的生死都在他一念之间,他享受掌握权势的感觉,从不在意天下人对他的看法。

    他的喜爱对萧沁瓷来说或许真的不是一件好事。皇帝知晓自己的喜怒无常,他今日觉得珍奇宝贵的,随时可能弃如敝履,若日后情衰爱驰,皇帝厌了她、翻了旧账,顷刻间便能为她带来灭顶之灾。

    如今萧沁瓷尚还能平静度日,真到了那一日她又能怎么办?一时的情爱并没有让皇帝学会为萧沁瓷易身而处。

    “朕——”

    皇帝一时语塞,他自知失言,但从不曾放下身段来给谁道过歉,此刻竟也不知该如何措辞。

    萧沁瓷却已慢慢开口:“是……太后想将我献给陛下,我知道;太后心里是如何想的,陛下也清楚。”

    她说:“那陛下心中是如何想的呢?既然知道了太后的谋划,陛下还想要我吗?”

    萧沁瓷从榻上起身,跪在皇帝身侧,雪白的狐毛被雾蓝裙帔压在膝下,她陡然离皇帝更近,吐气如兰,漆黑长发如瀑,扫过皇帝衣上经文。

    她离得太近,皇帝一伸手就能把她揽进怀里。

    ——陛下,您不想要我吗?

    梦中私语言犹在耳。

    皇帝以为他只是被萧沁瓷的美色所惑,实则他同萧沁瓷确实没有过多少相处,他对这女子的性情、喜好一无所知,既然谈不上了解,再说喜爱也只是见色起意的别称。

    可他不了解萧沁瓷,却让她在梦中问出了同此刻一般无二的话,那是皇帝的日夜所思,也是萧沁瓷的本性。皇帝早比他能意识到的更快看清这女子的真面目,她不是什么贞雅娴静的贵女,而是一言一行都带着妖性,她永远在无声地诱惑着。

    那仿佛梦中私语的话让皇帝脊背生出战栗,燎原的火从他心头烧出,要不管不顾地一并将萧沁瓷裹挟进去,烧成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