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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拢在袖中的手动了动,到底记起这里是永安殿,不曾动作。

    “玉真夫人自己的意思呢?”

    皇帝问,声音透着一丝哑,“你也想还俗返家去吗?”

    皇帝问她自己的想法,可她从来由不得自己作主,一如此刻。

    萧沁瓷旋即跪了下去,先谢过皇帝和太后的恩典,话锋一转,又提了皇帝并不意外的回答:“贫道并无此念。贫道只想一生清修,为大周祈福。”

    “若陛下真想赐贫道恩典,不如让贫道到方山去,常伴三清祖师左右。”

    萧沁瓷以额触地,声音平静,说出口的却是石破天惊的话。

    她要离宫去方山修行,不仅是拒了天子,还是摆脱了太后的掌控。

    萧沁瓷素来温顺听话,却敢在这事上违逆太后的意思,是觉得有了皇帝的喜爱便有了底气吗?

    她还是太年轻,不知道一个男子的喜欢如春花般绚烂易逝。

    太后用茶盖轻轻撇过浮沫,目光转冷。

    “阿瓷,你如今年纪还小,才能说出这番话,哀家与陛下都是宽和之人,不要因为担心被降罪而说违心之语。”

    太后凤冠上的明珠轻晃,她慢条斯理道,轻轻巧巧就将萧沁瓷的话说成是她因害怕被降罪而说的违心之语,“方山道观清苦,你这样年轻,哀家实是不忍见你与青灯长伴一生,莫要逞一时之气。”

    皇帝听着太后的话,仍是紧紧盯着萧沁瓷,见她轻轻动了一动,忽然开口截住她那个将要出口的“是”

    字:“玉真夫人不必急着回答,不如再好好想想。”

    皇帝不想听她的拒绝,无论是直截了当的,还是迂回婉转的。

    他幽幽道:“朕也是修道之人,深知练道修玄的艰难不易,要道心稳固,比常人更耐得住寂寞——”

    皇帝话到这里忽地顿了一顿,又极自然的接上去,除了久伴圣驾的梁安,无人听出皇帝话中细微的违和:“玉真夫人愿意为大周祈福是好事,但大周的福祚也并不是你一个小娘子求神便能求来的。”

    太后附和:“陛下说得是。”

    皇帝并不给萧沁瓷说话的机会,转而看向太后:“太后肯为玉真夫人求恩典是太后做长辈的心慈,不过这是玉真夫人自己的事,总归还是要她自己来做决定,不必强求。”

    苏晴暗自皱眉,觉得萧沁瓷有些不知好歹。太后这样为她打算,她竟然拒绝了,倒还让娘娘在陛下面前没落着好。她有心开口,但苏善婉的前车之鉴还近在眼前,让她不敢在陛下面前放肆。

    太后:“是哀家托大了,没有问过玉真夫人自己的意思。”

    她声音淡淡,借着喝茶的动作掩饰自己的愠怒。她同皇帝的对话中藏着机锋,还俗是太后为将萧沁瓷献给天子铺的路,但被萧沁瓷委婉拒绝了。她的拒绝并不叫太后生气,太后原本也没要她很快答应,可萧沁瓷说要去方山修行才是真正触怒太后的地方。

    方山与感业寺都是后妃修行的清静地,前朝亦有新帝将看重的先帝嫔妃置在感业寺藏两年再接回宫中的先例,可萧沁瓷离了宫,就不在太后的掌握之中。皇帝可以去方山看她,可太后不能离宫,谁知萧沁瓷在外待了两年回来后会是什么光景。

    到底是心大了,不过一点点皇帝的特殊对待就叫萧沁瓷拿乔托大。萧沁瓷不过是趁着皇帝对她另眼相待,试图同太后撇清干系罢了。

    “太后娘娘言重了,贫道不敢拿乔,”

    萧沁瓷婉婉道,“实是我随遇而安惯了,对还俗之后前路如何心存茫然,不敢奢求什么恩典,也不愿劳烦两位圣人为我费心。”

    “贫道但凭两位圣人做主,绝无二话。”

    她将姿态放得这样低,全然不是平常的模样。从前皇帝见萧沁瓷,不管是在先帝的清凉殿还是剑指咽喉,她都是宠辱不惊,冷淡以对。正如她所言,能屈能伸亦是大丈夫,她从来不将自己摆在弱势地位,纵有隐忍示弱,但仍存风骨。

    皇帝不知道旁人如何,但他从不因女子的示弱而可怜心软,可他已怜惜了萧沁瓷太多次。从初时她素手拨弄琴弦,到后来雪中见她茕茕孑立。

    由爱才生怜。

    皇帝袖中的手一瞬间攥紧:“玉真夫人,自己的事,不要叫旁人作主。”

    他话说得有些重。

    皇帝一生要强,行事莫不是出自己心。即便从前他因惠安太子缘故和皇位无缘,最后也凭借自己重新登上至尊之位。

    从前他以为,他欣赏的也应当是那种自强不屈的女子,可他如今上心的这个姑娘却恰好处处相反。她能在面见天子时不卑不亢,却摆脱不了至亲的掌控。

    萧沁瓷身形一僵。她漠然垂首,叫旁人不能窥见她的神情,但音色总能泄露一二主人心中的思绪:“是,谢陛下教诲,贫道记住了。”

    皇帝心里五味杂陈,他一时觉得方才的语气重了,有心再说些话,却又不想听她再说出什么冷淡的话来,想再晾晾她。

    他转而看向太后:“方才太后说惠太妃病重,朕已经请尚药局的林奉御前去看了,也让玉熙公主去方山侍疾,”

    皇帝说话不疾不徐,是大权在握的笃定,“至于陈王和吴王,淑太妃一早就向朕请了恩旨,他们也从封地递了折子回来,各地的宗亲都要回京朝拜,朕便一并应了,谕旨早就发了下去,再有两日他们就该到长安了。”

    皇帝话中有隐隐的讥诮,细听之下又无迹可寻:“太后来寻朕也太迟了,若等到如今再发恩旨,他们就得年后再回来了。”

    太后面皮隐隐发僵,她不料皇帝当着众人的面就如此毫不留情地驳她的面子,让她颜面尽失。既然早已答应,为何先前她开口的时候不明说,何况惠太妃在方山清修便不说了,淑太妃就住在太极宫中,也能越过她直接向皇帝请旨,未免也太不将她这个太后放在眼中了。

    但她不能发作,皇帝也不是她能发作的对象。

    太后心知肚明,这是皇帝明了她的算计,又在萧沁瓷那里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这就将矛头指向她了。

    太后将这口气咽下去,说话温声,似乎真的只是一个为庶子着想的慈母:“既如此,倒是哀家多事了,耽搁了陛下的功夫。”

    皇帝不与她寒暄,等同默认了她的话:“太后年纪大了,享享清福就好,儿孙自有儿孙福,也不必太后去为他们谋划。”

    “朕在两仪殿还有政务处理,”

    皇帝从座上站起来,“就不在太后这里多留了。”

    萧沁瓷仍在地上跪着,玄黑云鹤越过重紫纱衣,片刻不停。

    皇帝已越过了她,这才想起来似的,居高临下地说:“玉真夫人怎么还跪着?起来吧。朕还得谢过你的梅花。”

    萧沁瓷默默地起来,随众人一齐恭送天子出去,帝王车辇出行的重拍声在永安殿外响起,宫人行止有素,一路寂寂无声,片刻便走远了。

    流珠扶着太后在殿外看着御辇直至消失,这才道:“娘娘,进去吧,外头冷。”

    太后应了一声,慢慢进去,萧沁瓷仍是默默跟在她身后。

    座上的茶盏早已冷透,皇帝没有碰他那杯茶,碧绿的茎叶在水中沉浮,因放置得久了,已沉淀出青黄的颜色,让太后看得一阵心烦气躁。流珠看出太后的不适,招手让宫人来无声的把茶盏换下去了。

    太后喜喝蜜水,为着皇帝才换的酽茶。她年轻时为着保持美貌伤了身体,平素不食味重刺激的东西,即便如此她稍微心气不顺便觉腹中似有火烧,连带着头昏脑胀起来。宫人为她端来朱佩苏子饮,温热的蜜水稍稍缓解了她的不适,但太后仍然以手扶额,是难受的模样。

    方才种种苏晴都看在眼中,她知晓此时太后必定难受,还叫她们这些小辈看见了,不知会如何着恼,当下温柔小心地道:“姑母,您是不是头疼?我帮你按按吧。”

    太后眼皮一撩,见苏晴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她便软了心肠,招手让苏晴过来。这类手上功夫也是苏氏女要学的,苏晴在旁的方面学不好,学这些倒是快。太后总归是喜欢能对自己柔婉温顺的小娘子,苏家几个娘子之中,她从前最喜欢的是二娘子善婉,后来变成了苏晴。

    苏晴也没有说大话,她手法轻柔、力度适中,每一下都恰到好处,果然叫太后放松不少。她是肯费尽心思讨太后欢心的,也肯下功夫去学

    “好了,”

    太后叫了停,“知道你手艺好,累了吧,去歇着。”

    苏晴摇摇头,她本来就是那种天真娇憨的姑娘,美貌也是十分出众,笑起来颊边两个甜甜的蜜涡,能叫人一路甜到心里去。

    “不累的。”

    她乖巧道。

    这边的姑侄其乐融融半分没有影响到站在一旁的萧沁瓷。她自进来起便温顺地站在一旁,并不去同苏晴争一时的柔软贴心,也没有年轻娘子应有的争强好胜。

    五年的青灯长伴磨光了她身上的棱角,也削去了她的傲骨,但要说她是死气沉沉倒也不尽然,她只是和顺柔婉,似乎任何事都不能让她失态,也不值得她去在意。

    太后拿余光去瞥她,萧沁瓷总是敛睫,将一双眼中的神韵尽数藏去,那张称得上绝色的容颜确如一件玉雕,美得温润剔透。

    这样的美人,即便是放在殿中做个摆设,似乎也能让放置她的那片角落陡然鲜亮起来。

    太后端详着她。她是什么时候发现天子对萧沁瓷的心思的?

    从一个男人看一个女人的眼神掺杂着欲望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