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趣阁 > > 君心欲燃 > 章节目录 孤女
    她紧盯着天子腰间玉带,语气平平:“是。”

    英国公萧治是她的大伯父,她父亲为了娶她的母亲几乎和家中闹翻,成亲之后他便讨了个外放的职位,带着妻子一同赴任,只有考评年才会回京。

    萧沁瓷幼时对英国公府的记忆就像门口的那两只石狮子一样森严冷酷,朱红的大门是一只吞吃人的巨兽的嘴。她那时还不会察言观色,但也觉得府中人看她们母女的目光并非是令人亲近的和善。

    他们都不喜欢英国公府,时间一到便立即收拾行囊回青州,片刻也不想多待。后来母亲染病不幸亡故,父亲郁郁寡欢,没两年也跟着去了,萧沁瓷那时才七岁,已成了寄人篱下的孤女。

    英国公不是和善人,国公夫人也不是绵软的性子,待幼弟遗孤也算用心,用度皆是比照嫡女,没有亏待分毫,当然也是一般严厉。

    萧沁瓷幼时惫懒,不爱读书,有许多女儿家娇气的坏习惯,都被硬生生掰过来了。十岁那年萧家遭逢大变,英国公自知无力回天,凡萧家子女都难逃一劫,只有三房的萧滇因为攀上了宫里的贵人免于流放。英国公或许从此事中得到启发,给苏家送信,又许以财帛,将萧沁瓷送了出去。

    那些过往那样动荡不安,可她仍旧记得英国公同自己讲“粮,万民之本也”

    ,记得堂姐做的桂花藕粉糕,还有堂兄送来的琉璃花灯。

    都湮没成了灰烬。

    “英国公待你好么?”

    皇帝问。他知晓萧沁瓷的身世和曲折的童年,没有问她的生身父母,转而问了后来代为教养她的英国公。

    萧家旧事过去九年,因着当初牵扯进的是谋逆大案,落井下石的人不少,至今朝野内外也没什么人提及,对萧沁瓷这个遗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总归是个弱女子,又做了女冠,掀不起风浪来。

    皇帝对萧家的事十分熟悉,因为他就是在谋逆案后被起复,接任英国公的位置。平宗不再信任自己的儿子,转而开始扶植宗室子。

    “伯父视我如己出。”

    萧沁瓷淡淡道。

    她在一问一答前仍能稳住心神,敏锐察觉到皇帝提及英国公时还是以爵位相称,没有直呼其名,也没有说他是罪臣,这是否代表了皇帝内心的某些偏向?

    皇帝不能从萧沁瓷的平静面容上猜出她的内心,他能玩弄人心却从不会需要察言观色,他生来就是这世间最有权势的一小部分人,纵使不如意也不曾跌入尘埃。而萧沁瓷有十余年的光阴都在辗转不安中度过,旁人不经意的一句话也会让她翻来覆去的仔细揣摩。

    皇帝还记得前几日自己也曾问过面前这姑娘相似的话——“苏氏待你不好吗?”

    他已先入为主地判定苏氏待萧沁瓷并不如何,也记得当时萧沁瓷的回答,同此时天差地别。

    同是血脉至亲,不过寥寥数语便能从中窥见萧沁瓷与萧氏应是很有些情谊的。这姑娘为自己筑着铜墙铁壁,内里也还是柔软的血肉,能让皇帝循着缝隙窥见她一点真心。但他不知道,那点真心也是萧沁瓷故意露出来让他瞧见的。

    “可我记得英国公待自己的儿女都十分严厉。”

    皇帝将书卷慢慢放进锦袋中系好。

    萧沁瓷点点头:“是啊。”

    英国公是行伍出身,治家极严,女子罚跪,男子军棍,从不手软,萧沁瓷也吃过不少苦头。

    “爱之深责之切,”

    萧沁瓷笑了一下,“伯父待我,对比阿姐也不差。”

    英国公不是偏心眼的人,他知道人最忌不患寡而患不均,素来都是一碗水端平,绝不偏颇。

    萧沁瓷不是爱笑的性子,这一笑便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些许媚态,并不俗媚,反而纯澈至极,叫人眼前一亮。

    她并未因英国公是罪臣而避而不谈,提起时自然坦荡,实在不像她一贯谨慎的行事。

    皇帝没有让萧沁瓷听出自己的试探:“英国公是罪臣,在朕面前,你倒也不怕同他扯上关系。”

    似是不察皇帝突地这样说,萧沁瓷一怔,随即道:“血脉至亲,如何能撇清关系?”

    “那个叫萧滇的,不是就把自己摘得干净吗?”

    皇帝漫不经心地说,“朕记得他应该是你三叔?”

    “是……”

    萧沁瓷无话可说,也确实是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世家每一代中总会出那么几个不成器的纨绔子弟,萧家一出出了俩。后来萧沁瓷的父亲遇上她母亲之后倒是踏实起来,他没什么才干,凭着萧家的荫蔽在朝中混个末流小官还是绰绰有余。

    可萧沁瓷的三叔萧滇实在没有那个才干,再小的差事也能办砸,好在娶了位家世显赫的妻子——沈贵妃的幼妹,世家大族同气连枝,萧家倒台时沈家也受到了牵连,好在有沈贵妃出面力保,萧滇逃过了牢狱之灾,被贬到岭南做了个不入流的刀笔吏。

    天高皇帝远,他还不用在京城整日惴惴不安,萧沁瓷最后一次听到他的消息是自己入宫前,这位三叔托人送来了岭南的特产——荔枝煎,荔枝不易存放,送到时已有些变味了,苏夫人没让人把东西送到萧沁瓷跟前,轻描淡写地便处理了:“荔枝是个新鲜玩意儿,坏了倒是可惜,扔了吧,家中也不缺这一口吃食。”

    此后萧沁瓷入了宫,岭南那边便再也没有送过东西来,或许送了,只是萧沁瓷不知道。

    萧滇显赫时不过是个纨绔子弟,落魄后更是大周毫不起眼的刀笔吏,皇帝居然主动提起了他的名字,就是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萧沁瓷慢慢说:“明哲保身,是人之常情。”

    莫说是萧滇,她也不是未曾和萧家人一道获罪吗?说起来她比萧滇过得还好些。

    皇帝忽问:“当年萧家获罪,你可有怨恨?”

    话到此处萧沁瓷早已有了准备,面上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点惊讶,隐带悲意。她摇摇头,说:“贫道能怨恨谁呢?若我说我有怨陛下会治我的罪吗?”

    平宗儿女众多,有的是人等不及想要坐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当年英国公领长安城内外城防,掌管五城兵马司,秦王和金城公主合谋谋逆,起事的军队就是从兵马司调的人手,英国公百口莫辩。

    谋危社稷按律是要诛九族,平宗对自己的儿女下手时毫不留情,竟还念着同英国公的情分,十恶是不入公卿八议的,但最后英国公府只判了阖族流放,不得返回故土。

    “你有怨也是人之常情。”

    皇帝用她的话来回答。

    萧沁瓷低声说:“贫道早过了怨恨的年纪了。”

    若她说有怨,那该怨谁?平宗皇帝?那是先帝。

    可她真的不恨吗?

    她不明白皇帝今日怎么会来文宜馆,还恰好撞上她,如今并不是提及萧家旧案的好时机,她不想皇帝再纠着此事,暗恼自己怎么就没有管住好奇心,偏偏去将那治国十二疏抽了出来。

    但是那卷书就放置在这些道经之中,皇帝真的不知道吗?

    这个念头在她脑中一闪而逝。

    “是吗。”

    皇帝意味不明的说,将锦袋放回书架上,“萧娘子今日想看什么书?”

    萧沁瓷将先前找出的那本道经呈上去。

    皇帝接过翻看,随口道:“这本里头的道义太生僻晦涩了些,不适合你读,”

    他沿着书架走动,找到自己想要的那一本,抽出来递给萧沁瓷,“不如这本《妙华经》。”

    萧沁瓷原就是随手拿的,也不准备认真研读,可皇帝都这般说了,只好将皇帝赐的那本接了过来,只怕她回去还得将这本经书好好看一看。

    但皇帝对此间熟稔的态度加深了她心中的疑虑,皇帝真的不知道那本治国十二疏就放在那里吗?

    思及此她忍不住朝那处看了一眼。

    皇帝注意到她的动作,不由问:“怎么了?”

    天子不是个细致的人,但萧沁瓷总归是让他上了心,难免不由自主地留意她的一举一动,能及时察觉到她的异样,。

    萧沁瓷犹豫了一下,说:“……方才那本书没有挂牌。”

    皇帝知道她心思细腻,定然能观察到这些小事,却不防她会直接说出来,今日的萧沁瓷确实有些不太谨慎。他随意道:“无妨,许是内侍疏忽了。”

    不是内侍疏忽,那本书是他在藏书阁翻出来的,又放在了文宜馆,故意选了这排书架,故意不让人挂牌,就是给她看的。

    皇帝给她找了□□经,倒也没忘给自己也寻一本做做样子。他目光在书架间逡巡,便听见萧沁瓷问:“陛下今日怎么会来文宜馆?”

    还没有人敢这样过问天子的行踪。

    皇帝的严苛之名并非空穴来风,曾有宫人私自窥探帝踪,被他下令杖毙,也有在御前侍奉的女官仰仗自己出身高贵,言行有些放肆,转眼便被处置了。

    萧沁瓷这样问,其实是逾矩了,但皇帝没有不快,反而反问:“朕不能来此处吗?”

    话一出口萧沁瓷便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妥当,她实在是没有资格这样说话的,或许是被突如其来的意外乱了心神,她今日着实有些不谨慎。

    皇帝的话不轻不重,落在她耳中却让她自觉难堪,当下面容便有些苍白。

    皇帝只是随口一答,并无旁的意思,却听萧沁瓷道:“是贫道放肆了。”